食盒里的糕点不知疲倦地散发着香气，陈嘉到后来也没有心情欣赏夏侯聿的表情了，因为他自己也被这味道勾的垂涎三尺。
江夫子在课堂里讲着《孙子十三篇》：“故形人而我无形，则我专而敌分。我专为一，敌分为十，是以十攻其一也……”
虽然是昨天在课堂上誊抄过一遍的东西，但是陈嘉依旧晕头转向不明所以。却在这时，江夫子忽然点名：“钟离清，你来解释一下这段话是什么意思。”
陈嘉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硬着头皮站起来，看着书卷上的字，白底墨色，单独看每一个都认识，合在一起却不明所以。
江夫子见他答不上来，冷哼一声：“哼，昨日在课堂上讲过的，今日就忘记了？”
天可怜见，昨日陈嘉穿过来的时候，这段可没听到！
江夫子哪里知道他的苦衷，冷着脸说：“既然你不专心，就罚抄这《虚实篇》十遍，明日休沐，后日把罚抄的课业交给我。”
陈嘉只好苦着一张脸，垂头答：“是。”
江夫子又去问夏侯聿：“三皇子可已参透这段话的意思？”
夏侯聿答：“《孙子十三篇》中这虚实一篇讲的是作战要虚实结合，众寡专分，巧妙应对。历史上常有以少胜多的案例，就是因为弱势一方善于应变。作战中，我方以假象迷惑敌人，使敌方暴露，敌明我暗，如此我方的兵力就可集中到一处，而敌方的兵力就会被迫分散到十处，这就是以十攻一……”
夏侯聿回答的时候逻辑严密，思维敏捷，丝毫不显疲态，如果不看其面相，只听声音，大概会以为这一定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才子在说话。
江夫子满意地点点头，说：“三皇子功课向来刻苦，将来必有成就。”
夏侯聿却眼神一暗，低头不语。此时在他身后的其他三位皇子，却是目露鄙夷。
后面的课程好不容易挨过去，已经是午饭时间了。明日是休沐日，就是现代人常说的放假，其他的几位皇子都有仆人早早地伺候回去，只有夏侯聿自己孤零零地坐在妄言亭，不打算出去的样子。
陈嘉犹豫了片刻，把手边的食盒往夏侯聿的方向推了推。
夏侯聿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，很快就收回目光，专心盯着书本，像是要把书上的字都看化一般。
陈嘉轻咳了一声，说：“这里面的食材都是新鲜温养的东西，三皇子多少吃一点吧。”说着，陈嘉把食盒的盖子打开。
夏侯聿转头瞧，原本以为食盒里的东西定然不是什么好的，可这一看才发现，里面竟然是新鲜精致的糕点。这反而让他起疑，冷哼了一声，沉着嗓子说：“你一个小小的伴读，竟然能在那帮势利眼中讨到东西？”
陈嘉答：“我是三皇子身边的人，三皇子是当今大夏国的嫡长子，是将来的储君人选之一，御膳房的奴才这点面子怎么敢不给？”
明明是理所当然的话，但是却让夏侯聿听得暗暗咬牙，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书卷，厉声说：“你再多言一句，我教你……”
“三皇子！”陈嘉打断他的话，不卑不亢地唤了他一句，“三皇子莫非觉得我是在讽刺您？”
夏侯聿没有作声，只有绷紧的指尖泄露了主人的心情。
陈嘉继续说：“三皇子明明胸有丘壑，就甘心受残败躯体所累？古有司马迁宫刑而修史记、孙膑膑刑而为军师，您要是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，我钟离清也就不必留在您身边了！”
陈嘉说完便要起身离开。
夏侯聿突然唤住了他：“站住！”
陈嘉停下脚步，坦然地望着夏侯聿。
夏侯聿忽然勾起嘴角，这笑意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得特别诡异，他眸子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，低声质问：“你是谁派来的？怎么，还有人觉得我苟延残喘还不够有趣，想让我站起来，好再把我打趴下一次？”
陈嘉心中一凉，夏侯聿二十余年所受的迫害，哪里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消解的？他不再多解释，只说：“三皇子信也罢，不信也罢，这食盒给您留在这里，告辞。”
夏侯聿望着钟离清的背影，眼底的情绪不为人知。
陈嘉又去御膳房转了一圈，勉强混上了一碗面吃，算是把饥饿的肚子给垫垫。他吃饭的时候就坐在御膳房的走廊上，跟其他地位的小太监没什么两样。有人路过时对他侧目，知道他是三皇子的伴读，目光都露出轻蔑，他装作不知。
好在这些麻烦的小罗罗没有在吃饭的时候给他找麻烦。
下午到明天都是休沐日，陈嘉打算回乾仪殿休息。回去的方向一路都很荒凉，他走了片刻，脑子里总是浮现夏侯聿苍白瘦削的身躯，终究是放心不下，悄悄折回去。
妄言亭周围早就没有人迹，亭子里的那个人依旧孤零零地坐在原处，他手边的食盒貌似被动过，因为隔得太远，陈嘉不敢确定夏侯聿有没有吃过。
却在这时，夏侯聿扶着桌案站起身来，步履不太利索地往茅厕的方向走。
陈嘉有些担心，一路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。他的步子很轻，下意识隐藏的时候，才发现自己身体里有一股轻巧的气息，颇有些像传说中的内家功夫。陈嘉来不及细想，就见夏侯聿进了茅厕。
他在屋檐下的拐角等待了片刻，想着待会夏侯聿出来，就把他接回乾仪殿。也不知过了多久，夏侯聿终于从里面走出来了。
陈嘉因为得了毒医手册的传承，五官都很敏锐，他第一时间闻到夏侯聿的身上有一股……尿骚味？他有些不敢置信，迟疑了片刻。夏侯聿并没有注意到他，三两步移到了茅厕外的水池旁边，就着水池开始洗手，他的手骨节分明，指甲苍白纤薄。
陈嘉看了一会，只见他那苍白纤薄的手最后落到他身上长衫的前衣襟上——那上边有一片不易察觉的水渍，确切地说，应该是尿渍。
陈嘉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夏侯聿一点一点把衣服前面的污渍洗干净。衣襟最终被水沾湿了大片，在这满是凉意的深秋肯定很不舒服，但是夏侯聿却像松了一口气般，垂着手离开了。
陈嘉定在原地的脚怎么也迈不动，自认经历过俗世百态的他，在目击到夏侯聿的这一幕之后，只觉得揪心到无以复加。
他终于明白，夏侯聿忍着一整天的干渴而不喝水，不是害怕茶水里有毒，而是想尽量减少如厕的频率——他竟是病入膏肓到连独自上厕所都费力的地步！
陈嘉站在原地，也不知站了多久，觉得脸上凉凉的，抬手抹了一把，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。
他连忙抹干净泪水，深呼几口气，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，追着夏侯聿离开的方向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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